元妃省亲夜,元春自己带着众姐妹题诗歌咏大观园,这其实也是诗社的一个预演。至此,才女们逐渐展露了美丽外表下的才华和内涵。这些诗作是她们性格的展示,也带有些许命运的预兆。
题大观园-元春
衔山抱水建来精,多少工夫筑始成。
天上人间诸景备,芳园应锡大观名。
元春虽然是“才选凤藻宫”,但她自称“素乏捷才,且不长于吟咏”。从此诗来看,确实水平并不出众。
锡就是赐,出处是《公羊传》:锡者何?赐也。
这首诗赞美了大观园的精美是集天下山水美景之大成,费了很大的人力物力建造成。
元春喜欢看诗、评诗,特别要求姐妹兄弟们集体写诗,逢年过节也喜欢组织猜诗谜,可见是个狂热的文学爱好者。有些专家就此推断,她这样的人太浪漫风雅,在宫廷斗争中势必吃亏。我倒觉得此推论似乎过于武断,历史上爱诗歌的出色政治家很多,曹操也好,毛泽东也好,哪个不是浪漫风雅的出色政治家?元春爱诗,并不意味着她就一定是个单纯的书呆子、政治低能儿。
看她写的诗谜:能使妖魔胆尽催,身如束帛气如雷。这应该也暗示了她本人的政治魄力。在她端庄娴淑的外表之外,也有着杀伐决断冷酷狡诈的另一面。她入宫时,宝玉只有四、五岁,封妃时,宝玉已经十二、三了。近十年的宫中生活是她韬光养晦厚积薄发甚至忍辱负重的日子,没有人知道这些年她是怎么过来的,没有人知道一个文静乖巧的小女孩是如何成长为雍容华贵深藏不露的贤德妃的。“多少工夫筑始成”啊! 这是说大观园,也是说她自己如今的地位和贾家如今的声势,是经过多少人多少代的努力积淀下来的。
又说“天上人间诸景备”——这一句跟原来牌坊上挂的“天仙宝境”其实是异曲同工--元春心里还是很激动很得意的,她终于不辱使命,为家族赢得复兴走出了完美的第一步,如今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所谓东风,是说家族中的男性人才。 但是如今的贾家子侄辈男子中实在没什么能提起来的人。贾敬是指望不上,贾赦是好事不干坏事做绝,贾政是个迂腐平庸的好好先生,贾珍是只图享受人品低劣,贾琏虽然是外务上不错,但能力和才学也有限。
也许这就是贾元春为什么寄托了那么大希望给宝玉的原因吧?她深知君恩难测,自己得宠也许只是一时,如果自己完了,贾家也就完了,裙带关系未必能长久可靠,只有迅速扶植起贾家新生的政治力量才能真正重振家声。 亲人们只关注她成功的结果而不是背后的眼泪和辛酸。
省亲时正是她当宠之时,一般的平庸女人早就飘飘然忘乎所以了,可是她还保持着清醒的头脑,看见园内外如此豪华,就默默叹息奢华过费。看见牌坊上写“天仙宝境”四字,就觉得太张扬了,“忙命换省亲别墅四字”——可见此人精细谨慎。
看见行宫大殿没有匾额,问起来,随侍太监跪启曰:“此系正殿,外臣未敢擅拟。”元春立刻“点头不语”。说明她是很满意家人的谦逊内敛行为。 多年的宫中生活让她明白为人臣的危险就在于过分张扬,要想保持现在的地位甚至更上一层楼,一定要懂得保持忠顺恭谨的态度。元迎探惜四春,元春是春天般的个性,她积极进取,热衷于争名逐利,为家族获取荣耀,直到觉得“高处不胜寒”。虽然她的宫廷生活并不快乐,但是对她来说,为了家族争取荣耀已经成了一种惯性,甚至可能成了一种志趣。所以才会有“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的她。
旷性怡情 匾额迎春
园成景备特精奇,奉命羞题额旷怡。
谁信世间有此境,游来宁不畅神思?
万像争辉 匾额探春
名园筑出势巍巍,奉命何惭学浅微。
精妙一时言不出,果然万物生光辉。
文章造化 匾额惜春
山水横拖千里外,楼台高起五云中。
园修日月光辉里,景夺文章造化功。
脂砚斋认为这三首中探春写得最好,可我不敢苟同。三春诗里我个人觉得惜春的最好,迎春、探春两首都给人一种自愧才疏学浅,战战兢兢不知怎么夸的感觉。探春此次完全没有发挥出真实水平。倒是惜春写得还比较生动形象,而且对仗比较工整,形容得很有画面感,符合惜春擅长画画的人设。
文采风流 匾额李纨
秀水明山抱复回,风流文采胜蓬莱。
绿裁歌扇迷芳草,红衬湘裙舞落梅。
珠玉自应传盛世,神仙何幸下瑶台。
名园一自邀游赏,未许凡人到此来。
李纨这诗的水平明显高于三春,律诗要求中间两联要对仗,难度高于七绝。李纨的诗,在风景之外,加入了人的内容,有歌舞,有对元春的歌颂,把她出宫比喻成神仙下凡,所以比三春的诗写得更活泼,颂圣味道更浓郁。
珠玉,比喻精彩的诗文。出处是杜甫《奉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朝罢香烟携两袖,诗成珠玉在挥毫。这里是吹捧元春的诗才。
凝晖钟瑞 匾额薛宝钗
芳园筑向帝城西,华日祥云笼罩奇。
高柳喜迁莺出谷,修篁时待凤来仪。
文风已着宸游夕,孝化应隆归省时。
睿藻仙才盈彩笔,自惭何敢再为辞。
凝晖钟瑞是指阳光瑞气凝集汇聚。钟是聚集,晖比喻皇恩。
高高的柳树欢迎黄莺飞出幽谷。典故出自春秋《小雅·伐木》篇的“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之句。出自幽谷的莺迁于乔木,比喻人的地位上升。自唐代以来,常以莺迁为擢升或迁居之颂词。五代之后有一个词牌名叫《喜迁莺》,专作进士及第贺辞用的。
韦庄词:
街鼓动,禁城开。天上探人回。凤衔金榜出云来。平地一声雷。
莺已迁,龙已化。一夜满城车马。家家楼上簇神仙。争看鹤冲天。
宝钗这里用黄莺出谷攀上高枝,比喻元春封妃。
修长的竹子等待凤凰驾到。传说凤凰只吃竹子的果实(所以潇湘馆也叫有凤来仪)。这里比喻大观园迎接贵妃驾到。
宸是帝王居所,这里是说皇帝后妃外出巡游的夜晚,朝廷倡导诗礼之风已经彰显,皇妃归省时,以孝道教育感化万民的德行更加隆盛。最后一句说元春写的诗已经展现了她的文采仙才,我这里自愧不如,就不多写啦!
这诗颂圣的味道很明显,赞美了皇帝也夸了元春。
世外仙源 匾额林黛玉
名园筑何处,仙境别红尘。
借得山川秀,添来景物新。
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
何幸邀恩宠,宫车过往频。
金谷酒是出自西晋富豪石崇的金谷园,非常美丽奢华,很多宾客游玩饮宴作诗,不能做的要罚酒三斗。
玉堂指嫔妃居所。《汉书-谷永传》:抑损椒房玉堂之盛宠。
黛玉的诗也颂圣,把大观园比喻成仙境,也歌颂了元春的得宠。但是金谷园这个典故不太吉利,因为石崇后来是家破人亡,繁华如过眼云烟。而且推敲不够,别红尘的仙境却有过往频的宫车,多不谐调,多煞风景!使得“何幸邀恩宠”一句倒有了隐约的讽意。林黛玉本来想今夜大展奇才,压倒众人,不想元春只允许每人写一首,所以她“只胡乱作一首五言律应景罢了”,感觉确实有点胡乱了,没发挥出真实水平。
其实宝钗那个诗尾联也有点敬而远之的味道,但是单就颂圣来说,比黛玉这个成功一点。我想元春并未体会宝钗隐约的弦外音。她还是觉得宝钗的话比黛玉中听。
有凤来仪 臣宝玉谨题
秀玉初成实,堪宜待凤凰。
竿竿青欲滴,个个绿生凉。
迸砌妨阶水,穿帘碍鼎香。
莫摇清碎影,好梦昼初长。
秀玉是比喻竹子,竹子别称是绿玉。个个,竹叶攒聚的样子好像“个”字。颈联说竹子长得很茂密,挡住了阶下泉水溅上阶沿,又留住了鼎炉香烟,使他们不会穿帘散去。
蘅芷清芬
蘅芜满净苑,萝薜助芬芳。
软衬三春草,柔拖一缕香。
轻烟迷曲径,冷翠滴回廊。
谁谓池塘曲,谢家幽梦长。
杜蘅,白芷,都是香草。满园异草牵藤引蔓,吐露芬芳,藤曼夹缠萦绕好像轻烟,草上露珠清冷碧绿。
南朝诗人谢灵运《登池上楼》中,“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是谢诗中最著名的诗句之一。
南朝·钟嵘:《谢氏家录》云:“康乐(谢灵运袭爵康乐公)每对惠连(谢惠连,灵运之从弟),辄得佳语。后在永嘉西堂,思诗竟日不就,寤寐间,忽见惠连,即成‘池塘生春草’。故尝云:‘此语有神助,非我语也。’”
这句是说,谁说只有谢家才有能触发灵感获得佳句的好梦呢?但谢灵运这两句诗虽然出名,但也有一些争议,很多人不觉得这两句有何妙处。可巧这里也是吟诵宝钗的住处,宝钗这个人物的褒贬也是争议很大的。
怡红快绿
深庭长日静,两两出婵娟。
绿蜡春犹卷,红妆夜未眠。
凭栏垂绛袖,倚石护青烟。
对立东风里,主人应解怜。
前两首,宝玉对潇湘馆的印象是幽静。对蘅芜苑的印象是迷梦。黛玉让他静心沉醉,宝钗使他迷离,灵感频发。
怡红院写的就是芭蕉和海棠。两两出婵娟其实是此书的描写方法:美人总是一对一对,对比来写的。
春天的芭蕉嫌冷,叶子卷起来没有舒展,好像绿色蜡烛。这种冷静和羞涩很像宝钗。
海棠入夜还开着,好像少女未眠。典故是苏轼的海棠诗: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这种风流不羁的洒脱很像湘云,所以湘云被比喻为海棠。
槛外海棠红花如同凭栏美人垂下的红色袖子,石头旁的芭蕉好像保护石头的青烟。
宝玉原本题词是红香绿玉,有专家说是海棠代表湘云,芭蕉代表黛玉,分别是宝玉爱过的两个女性。但是元春大概觉得香,玉这种字太俗太脂粉气,所以改叫怡红快绿。宝玉作诗本来是绿玉春犹卷,被宝钗指导改成绿蜡。蜡是白色遇热即化的东西,很像雪,这里是个征兆,暗示薛宝钗后来取代了林黛玉。
宝钗引用的钱珝的诗确实符合她含而不露的矜持少女气韵:
《未展芭蕉》-钱珝
冷烛无烟绿蜡干,芳心犹卷怯春寒。
一缄书札藏何事,会被东风暗拆看。
放在故事情节中,懂诗的人就能明显看出,这要算是曹雪芹的一个bug。宝玉在前文中写诗“绿玉春犹卷,红妆夜未眠”,用来描写芭蕉的那个“卷”字,显然就是从“芳心犹卷”一句上化出来的,怎么记得第二句反而记不得第一句呢?太牵强了!曹雪芹这样写,完全是为了给宝钗制造指导宝玉的机会,总不会是宝玉故意露怯让宝钗来指导自己吧?
钱珝诗的后两句说卷起的芭蕉好像折叠的书信,怕被东风拆开偷看。紧接着就有黛玉为宝玉捉刀,写诗在纸揉成团掷给宝玉------感觉这回的剧情灵感就来自钱珝这首诗了。
杏帘在望
杏帘招客饮,在望有山庄。
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
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
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
林黛玉今晚诗瘾上来了,没写够,所以顺便帮宝玉捉刀一把。杏花村挂了酒幌吸引游客,山庄里,小鹅在长了菱角和荇菜的水上嬉戏,燕子穿过桑树和榆树在梁上做巢,韭菜长得绿油油,丰收的稻花香喷喷。美丽的田园风光,盛世民间是没有饥荒寒冷的,大家何必忙着耕织呢?不如一起享受慢生活。
这个颂圣的境界就非常高了。没有一句歌颂皇帝皇妃多么英明睿智,只写民间的纯朴幸福、岁月静好。996不是目标,真正的成功盛世是物质极大丰富,人民安全感很强,能悠闲享受生活。
全诗没有什么典故,用的字和词汇也不生僻,非常简朴,但是意思非常高端。这是写诗的一个很高的境界。这也是全书最精彩的颂圣诗。也展现了黛玉的另外一面,虽然她有摒弃世俗的清高,但需要她应制颂圣时,她比谁都写得好。
我有时猜想如果黛玉真嫁给宝玉,说不定她能帮着宝玉写八股文,让他背会了直接上场中个举人也是毫无问题的。